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liftword2周前 (11-04)小说文章5
高干文:在深情烟火里,书写爱的千般滋味


我替我家小姐嫁给了一位以杀猪为生的匠人,新婚当夜,我鼓足勇气,对眼前这位即将与我共度余生的男子说道:“从今往后,你负责宰杀猪只,我则负责售卖猪肉,咱们夫妻二人携手并肩,齐心协力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。待到我们有了孩子,便送他们去私塾读书,争取让咱们的后代摆脱这屠户的命运,过上更好的生活。”

话音刚落,只见我那面容略显俊朗的夫君,不禁以手抚额,嘴角上扬,笑得合不拢嘴。

1

天启十五年,夫人语重心长地对我说:“碧莲,你已年满十六,是时候考虑终身大事了,我打算为你安排一桩婚事。”

闻听此言,我赶忙跪倒在地,恳切道:“夫人,碧莲自幼便与小姐一同长大,情同姐妹,只想留在小姐身边,继续伺候她几年,实在不愿这么早便嫁人。”

夫人见状,微微一笑,道:“阿焉幼时曾有一门婚约,对方是云州清河县安大人的独子。这门婚事,我原本就不甚满意,无奈安大人与老爷乃是故交,推辞不得。”

“然而,十年前,因梁王一案的牵连,安家遭遇变故,家道中落,家中长辈皆已离世。我本以为那门婚事就此作罢,谁料前些天,安家那小子竟托人送来帖子,说阿焉已及笄之年,欲不日迎娶她过门。”

我心中隐约猜到了什么,果不其然,夫人冷哼一声,继续说道:“我早已打听清楚,安家没落后,那小子便前往京城投奔了他姨丈家,如今在京郊百里村支了个猪肉摊子,杀了几年的猪,攒下了一些钱财,便迫不及待地想来糟践我的女儿。”

“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,他既然从未见过阿焉,你便替阿焉嫁过去吧,也算是对小姐的一片忠心有了交代。”

闻言,我震惊不已,沉默片刻后,深知无力反抗,最终只得磕了个头,恭敬道:“碧莲遵命。”

不遵命又能如何呢?我自幼便被卖到李家,与小姐一同长大,且不说卖身契仍在他们手中,小姐对我亦是极好。夫人决定的事情,向来是不容更改的。

李家乃是安阳有名的文士宗族,世代清流。老爷开设了一家秋山书院,学子众多。

我深知夫人的打算,学院里有个名叫林思轩的书生,文章策略做得极好,老爷对他寄予厚望,盼着他能在殿试中高中。

等上一年,金榜题名之时,他们便打算将小姐许配给他。我家小姐容颜秀丽,知书达理,是个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。

半玥后,我代替小姐上了花轿,先是被嫁到了隔壁清河县的安家。新妇需祭祖,为公婆上坟,随后便跟着夫君返回了京城。

我夫君安瑜恩,身材挺拔高大,浓眉大眼,满面络腮胡,眉骨至耳颊处还有一道疤。其实仔细端详,他五官端正,鼻梁挺拔,轮廓分明。

只因那道疤和胡子,平添了几分凶悍之气,身为屠户又总有一股子煞气,所以人显得十分可怕,乍一看,宛如冷面修罗一般。

新婚之日,他挑开了我的盖头,我们共饮了合卺酒。我其实十分怕他,心里也紧张得厉害,嫁衣袖口下,手微微地哆嗦着。

但我更明白,女子出嫁从夫,今后都要依靠他生活了,需得为自己铺一条好路。他虽长相凶悍,但望着我的眸光却清亮无比,还含着隐隐笑意。

于是我努力镇定下来,认真地看着他,十分贤良淑德地说道:“既已嫁给你,今后你杀猪,我卖肉,咱们夫妻二人齐心协力把日子过好。生了孩子便送去读私塾,争取摆脱这屠户的命运。”

他一愣,眼中的笑意更深了,忍俊不禁地以手抚额,身子微微颤动。止住笑后,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看着我,亮如星辰:“好,一切都听夫人的。”

他的声音低沉而好听,人也不像外表那样凶悍。行周公之礼时,他有些笨拙,但也透着几分温柔。

第二天,我浑身酸痛,怎么也起不来。但想到今日还要去祭祖上坟,于是强撑着不得不起。

结果刚站到床边,手伸出去收拾被褥时,突然被人横空抱起。我惊呼一声,才发现是安瑜恩。

他似乎刚刚晨练回来,穿着单衣,额上有汗,身上气息温热。他笑道:“夫人醒了?怎么不多睡一会儿?”

我们住的宅子是他远方亲戚家的,虽然明白不会有人大清早的来新人房间,但我还是脸红了。

“快放我下来,让人看到了不好。”我羞涩地说道。

他亲了我脸颊一口,眸中含笑,故意逗我:“我抱自己的女人,还怕别人看到?”

我不好意思地把头埋在他胸口,心里着实松了口气。对于这桩婚事的忐忑,终于放下心来。

我是签了卖身契的奴婢,就算留在李家,将来也避免不了嫁个府邸管事或小厮的命运。人生一眼看得到尽头,一辈子为奴为婢,有了孩子也是大户人家的家生子,注定是伺候人的命。

当然还有另一条路,小姐格外看重我,我随她出嫁,将来给姑爷做个通房。相对于这两种人生,安瑜恩也算是不错的选择。

嫁他之前,我想过无数次,万一他是个行径粗鄙的屠户,婚后我该如何费尽心机地改变他。若是引导不成,又该如何为自己筹谋一番。

我想得比较多,结果是我运气很好,他虽是杀猪的,煞气很重,但人真的不错。不野蛮不粗鄙,还有点温柔。

而且我恢复了自由身,只要手脚勤快,日子是有奔头的。将来老了,夕阳西下,我们俩手牵着手溜达、散步,儿孙绕膝,也算人生圆满。这桩婚事,我很满意。

2

我与安瑜恩的婚礼操办得简单,但该有的流程一样不少。走了六礼,清河县丞主婚,摆了几桌宴席。

安家在县里还有几房远亲,都是普通的平头百姓。我们此次住的是他一个表叔家,叔婶都很热情周到,布置新房,忙前忙后,十分热络。

想他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儿,还是个屠夫,表叔一家这样待他,颇是令人感动的。

此次随安瑜恩一同回清河县娶亲的,还有他京中姨家的表弟赵玉宁。赵家在京城也是做生意的,据说生意做得还不错,反正挺有钱的样子。

表弟一身锦衣,风流倜傥,眉眼细长像一只狐狸。新婚第二日他见了我,手中的扇子转了转,行了揖礼:“嫂嫂安好,昨日受累了。”

他面颊白皙,笑得意味深长,我顿时脸红了。铜镜梳妆时,脖子上的吻痕太过明显,我已经尽力遮盖了。

别人都是即便看到了也假装不知,偏他话里有话,我有些不悦,觉得这人太过轻浮。

安瑜恩像是知晓我的心思似的,一脚踹在了那位翩翩公子身上。“闭上你的嘴,你嫂嫂文静,莫要同她开玩笑。”

表弟吃痛,捂着屁股直嚷嚷:“谁开玩笑了!大婚当日繁文缛节甚多,我问候一句怎么了?”

郊外,给公婆上坟的时候,我随安瑜恩一起磕了四个头。安瑜恩声音沉沉:“爹,娘,儿子成家了,新妇是当年你们为儿子定下的,安阳李家的秀焉,小名叫碧莲,儿子很满意,你们可以放心了。”

我心里有鬼,连公婆的墓碑都不敢直视,只感觉手心出了汗。回去路上,安瑜恩摸了摸我的额头:“怎么了夫人,脸色那么难看?”

我心虚道:“有点不舒服。”他追问:“哪里不舒服?”我看了他一眼,还未回答,他突然又笑了,神情柔软:“知道了,来吧,我背你。”

说罢蹲下身子。我有些不好意思:“算了相公,我还是自己走吧。”

“快上来,不然我要抱你回去了。”他如此坚持,我也就不再推辞,趴在了他后背上。

安瑜恩身体健壮,肩背宽厚,莫名地让人心安踏实。他背着我走在郊野小道,四下无人,轻声哄我:“夫人,今晚我会注意的。”

说罢,他耳朵有点红,我把脸趴在他脖颈,脸颊滚烫。“别再说啦,羞死人了。”

三日回门,我们去了安阳李家,计划是从安阳直接返京。秀焉小姐来见了我,握着我的手问:“碧莲,那个杀猪匠对你好吗,有没有欺负你?”

我摇头:“小姐放心,他对我很好的。”

“好丫头,让你受苦了,你放心,等我日后出阁,你若过得不好,我就给那个杀猪匠一笔钱,接你来身边生活。”

我与小姐一同长大,她性情柔顺,虽是高高在上的主子,却待我宽和,毫无架子。她读书识字的时候,总是连带着教我写自己的名字。

她说:“碧莲,女子通文识字而能明大义,故为贤良,雀儿她们是没这个机会了,你既在我身边有机会识字,定要认真学习啊。”

算起来我也是识文断字的,这大概也是夫人挑选我替小姐出嫁的原因。没人比我更了解小姐,我能将她扮演得很好。

老爷和夫人是为小姐铺好了路的,日后嫁人,她改个名字,会以李家养女的身份出阁。做戏要做全套,李家是清流,断不会有抛弃旧约这等丑事的。

我们在李家住了一日,我与夫人“母女情深”,任谁都挑不出毛病。只是离开那日,送行的人群中有林思轩那个书生。

代嫁之事,是瞒不住他的。我曾是丫鬟时,经常受小姐之托给他送东西。林思轩是秋山书院最出色的学生,且家境很好。

他参加府试的时候,正值冬天,小姐亲手做了一副护膝给他。我送去时,他正倚在书院雕栏,将一本书盖在脸上,仰面睡觉。

我唤他林公子,他抬手将书移开,睡眼迷离,神情慵懒,连声音都懒洋洋的。“小碧莲,你又扰我好梦。”

因经常送东西,我与他也算熟悉,于是将护膝给他,吐槽了句:“马上就要府试了,别人都在读书,偏公子在睡觉。”

他莞尔一笑,十分耀眼:“府试而已,本公子闭着眼睛都能考过。”他总是这样大言不惭,但是又似乎没毛病,事实证明他确实很厉害。

小姐说他已经是一榜进士了,原本可以直接做官的,但他心高气傲,家境也好,并不急着入仕,打算再考一次。

林思轩说:“以本公子这番容貌,不夺个探花之名,定不罢休。”古来多是女子注重容貌,男子中他这样惜颜的异类也是独一份了。

但没人觉得奇怪,林思轩生得极好,眉眼漂亮,唇红齿白。他日探花游街,仿佛理所当然之事。否则老爷夫人也不会费尽心机地想将小姐嫁给他。

那日我受小姐之托而来,他的手指抚过护膝,眼眸流转,问我:“你做的?”我摇头:“小姐做的。”

他“哦”了一声:“那你抽空也给我做一副吧。”

“为什么?”他凑近我,眼眸漆黑:“你家小姐矜贵,她做的护膝自然也矜贵,还是你再做一副给我,免得我舍不得用。”

我没理他,我是李家的下人,又不是他家的下人。但后来,那副护膝我还是做了。因为原话转述给小姐后,她挺高兴,让我按照他说的,再做一副给他。

他总是这样骄傲自大,给别人添麻烦。回京那日,安瑜恩扶我上马车,我望向送别人群,竟不经意地看到了他。

白衣胜雪,纤尘不染的公子,眼中有几分意味不明的笑。这是在怜悯我嫁了个杀猪的?

我没理他,车帘挑下,马车摇摇晃晃地出发了。路上,安瑜恩握着我的手,他的掌心很粗糙,有很多茧子,但也很宽厚,且温暖。

他从前定是受了很多苦的,在京郊杀猪卖肉并不容易,听说皇城的生意竞争很激烈。夫人瞧不起他,他们大户人家,怎知生活的不易。

此番去李家,他准备了很多厚礼,加上之前的聘礼什么的,想必是掏空了家底。我出嫁时,李家也给了一些陪嫁,但并不多。

过日子要精打细算的,我说:“相公,我们家想必也没多少钱了,今后咱们一起努力赚钱,日子会越过越好的。”

他又笑了,很开心的样子,乐不可支地把我拉到怀里,下巴抵在我的脖颈,痒痒的。“碧莲,跟着我不会让你吃糠咽菜的。”

后来,站在平西将军府,我总算明白了他的自信从何而来。

我内心瞬间被惶恐所填满,整个人如坠冰窖,手脚都开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。

谁能想到,安瑜恩竟然就是当今圣上亲自钦点的平西大将军——安程!这个消息如同一颗重磅炸弹,在我心中炸开,让我久久无法平静。

这位将军的名号,即便远在安阳的我们,也是早有耳闻的。据说在天启五年的时候,有一位少年身着鲜艳的衣裳,骑着高大的骏马,在西北军营中纵横驰骋,杀敌无数。他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兵,凭借着自己的英勇和智慧,一步步地爬到了校尉的位置。

那时,新帝刚刚登基五年,好不容易平定了内部的党羽纷争,可外部又有北方韩王的势力独大,那些游牧的蛮夷还时不时地前来骚扰边境。皇帝为了稳定局势,决定御驾亲征。然而,战场之上凶险万分,皇帝多次陷入绝境,幸得那位年轻的校尉出手相救,才得以化险为夷。

从那以后,这位校尉便成了皇帝的心腹,屡屡得到重用。到了天启十四年,韩王被诛杀,游牧民族也被驱赶得远远的。而那位立下赫赫战功的将军,正是安程,这个名字还是皇帝亲自赐予他的。

“程”——这个字取自帝王所用的玉笏,寓意着尊贵与荣耀。

战事平定之后,皇帝为了表彰安程的功绩,打算为他赐婚。可没想到安程直言,家中曾有一桩旧时的婚约,那是父母之命,他实在不好反悔。于是,便有了他前往安阳之行。

我的表弟赵玉宁可不是个普通人物,他乃是工部侍郎家的公子。这家伙唯恐天下不乱,跟着去安阳提亲后,得知李家托人打听安瑜恩的情况,便自作主张地给他安插了一个屠夫的身份。

用他的话来说:“表兄如今地位尊崇,多少公主贵女都眼巴巴地等着嫁给他呢。要是直接娶了李家小姐,岂不是便宜了他们家。反正他们家想打听,咱们就看看,若你是个屠夫,李家还肯不肯把女儿嫁过来。”

对于这番试探,安瑜恩并未发表任何意见,只是微微一笑,那笑容让人捉摸不透。其实,他与李秀焉也就幼时见过一面,彼此完全是两个陌生人。但对于这位未婚妻子,他心中自然也是充满了憧憬和期盼的,毕竟谁不渴望一段美好的姻缘呢?

欣慰的是,李家经受住了这次考验,李秀焉也经受住了。看到这样的结果,安瑜恩心中自然是欣慰不已,可我却吓得差点昏过去。

平西将军府威名远扬,那正红朱漆的大门,仿佛散发着一种威严的气息;高悬的金丝楠木匾额,更是彰显着其尊贵的地位。我一看到这场景,双腿一软,差点就瘫倒在地上。

安瑜恩眼疾手快,连忙扶住了我,还轻轻地摸了摸我的脸,笑着说道:“夫人见谅,我并不是有意隐瞒你的。回来的时候,我已经向岳父岳母请罪了,也向他们禀明了我的真实身份。”

难怪,从李家回京的时候,门口送别时,老爷和夫人的脸色如此苍白。我当时还纳闷呢,觉得他们将临别时的不舍演得这般逼真,原来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给惊到了。

细细想来,安瑜恩气度不凡,身姿倜傥,举手投足间都透露着一种高贵的气质,哪里像个屠夫呢?而我竟傻傻地以为他特意置办的那些行头,是因为好面子,为了给岳家留下一个好印象。

这下事情可闹大了。要是他只是个屠夫,我糊弄糊弄也就算了,而且我有十足的把握能瞒他一辈子。可他是一位深受皇帝器重的将军啊,欺瞒他的后果可是非常严重的,并且我也没把握能一直瞒得住他。

提心吊胆地过了数日,我实在是坐不住了,便偷偷地给李家去了信,询问有没有什么补救之法。我的想法是将秀焉小姐接来京中,然后对外宣称她几个玥前生了一场大病,一直养在闺中,身体虚弱昏迷不醒,所以才有了丫鬟代嫁之事。

通过这些时日的相处,我认为安瑜恩本性纯良,就算他心里有疑虑,也不会多说什么。况且秀焉小姐貌美如花,温柔可人,我想他应该会喜欢的。至于我,退居下位给他做个妾,想必他也不会拒绝的。

然而,老爷和夫人却另有打算,隔了很久才回了信。信上只有寥寥几句——“秀焉吾儿,勿念家中,望汝在京中一切顺遂,为婿分忧,管家主事,切记万事循序渐进,徐徐图之。”

“切记万事循序渐进,徐徐图之。”我嘴里念叨着这句话,心中却惶惶不安。我总觉得事情应该趁早解决,越拖越麻烦。可老爷和夫人自有他们的筹谋,我也只能暂时扮演好小姐的角色,按照他们的意思徐徐图之了。

只是,每次面对安瑜恩的时候,我的心理负担都特别重,仿佛有一块大石头压在心头,让我喘不过气来。

平心而论,我在将军府过得倒是极为舒坦。每天都有一堆下人服侍着,睡的是柔软舒适的软榻,点的是明亮温暖的长明灯,吃的是山珍海味,穿的是绫罗绸缎,简直好不自在。

府里的人口简单,就我和安瑜恩两个主子。下人里男仆居多,零零散散有几个女婢,而且长得都很符合将军府的门风——人高马大,雌雄莫辨,让人看了心里直发怵。

只有一个叫阿紫的是个例外,她容貌清丽可人,姿态婀娜多姿,宛如一朵盛开的鲜花。阿紫原是个乐姬,精通音律,是宫内乐坊的人。因为样貌姣好,被皇帝看中,便送给了安程。

虽说是皇帝赏给他的,但他好像并不喜欢阿紫,没收用过她。阿紫进府后,只做了一名普通丫鬟,每天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情。

安瑜恩曾对我说,他只碰过我一个女人。以他的身份来说,这倒确实是一件稀罕事。毕竟在京中,像他这样身份尊贵的人,三妻四妾是很平常的事情。

新婚宴尔,闺房之中充满了甜蜜和欢乐。尝到了甜头的他,总是乐此不倦,精力充沛得让人惊讶。有时候我身体不便,便对他说:“不如相公纳几房妾吧,挑几个样貌好的,也好有人照顾你。”

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我,眼中满是笑意:“都说女子善妒,夫人怎地如此大方?”

我嗫嚅着说道:“京中人家,寻常大户三妻四妾最是平常,相公这样的身份,只有我一个,会被人笑话的。”

他好笑道:“笑话什么?”

我轻声说道:“笑话将军府里有只胭脂虎……”我的声音极轻,仿佛蚊子哼哼一般。

他却爽朗地笑出了声,很不客气地捧过我的脸,在我的脸颊上吧唧一口。“夫人无需多虑,为夫并不在意这些。你若真的是只胭脂虎,旁人也不敢多说什么的。”

他说罢,又与我耳鬓厮磨,低笑道:“那种事,和夫人一起做才快活,我不需要别的女人。”

……

我的脸瞬间羞得通红,故意不去看他。可他却是个直白的人,非要掰正我的脸,凑近与我四目对视,眸光幽深得仿佛藏着无尽的深情。

“脸红了?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,我们是夫妻,任何亲密无间之事都做得,夫人不必害羞。”他温柔地说道。

“哎呀,相公别说了。”我害羞地用手捂住脸。

“我偏要说。”他调皮地笑着。

“……”我无言以对,只能红着脸低着头。

“碧莲,结发为夫妻,恩爱两不疑,我盼着与你白头偕老,终此一生。我不负你,你也莫要负我。”灯光之下,他目光坚毅且深邃,仿佛能看穿我的内心,让我心头一颤。

感动是真的,我确实被他的话所打动,心中充满了温暖和幸福。但恐慌也是真的,我是个习惯给自己铺路的人,总想着万一以后事情败露,该怎么办。原想着让他纳妾,往将军府多添几个女人,搅了一池浑水,这样小虾小鱼才好各归各位。可他越是一门心思扑在我身上,日后恐怕就越难以接受枕边人的欺瞒。人心如此,越是在意,越是介怀。想到这里,我鼻子一酸,差点哭出来。安瑜恩为何要是将军呢,他若真的是个屠夫该多好,那样我就不用整天提心吊胆了。

身为平西将军之妻,京中对我感兴趣的人很多。上至帝后,下至官员女眷,似乎都想看一看安程娶的女人究竟有何过人之处。我后来渐渐明白,更多人对我的感兴趣其实是怀着看笑话的心态。

那日宫宴,皇后领着一群官家女眷在御园赏花。御园景山百花盛开,五彩斑斓,美不胜收,仿佛一幅绚丽的画卷。皇后对我笑道:“安阳李氏是大家,听闻你父亲开了书院,夫人想来也是书通二酉之人了。”

众目睽睽之下,我起身温声道:“娘娘谬赞了,臣妾愧不敢当,只是略识几个字罢了。”这副不卑不亢的模样,天知道我在府里练习了多少遍。每次想到要面对这么多贵人,我就紧张得不行,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练习自己的言行举止。

为此安瑜恩曾笑我:“皇后娘娘是宽和之人,宫宴而已,夫人不必紧张。”他所言非虚,皇后很是和颜悦色,她还对我道:“安将军眼光甚好,本宫瞧着夫人也是喜欢,还盼你们夫妻和睦,宜室宜家。”

皇后年长我十岁,态度和蔼可亲,我对她印象也是极好。我与安瑜恩回京之后,虽未打算在京中再办婚礼,但人人皆知我们是新婚。为此帝后及交好的文武官员都送了贺礼。尤其皇后送的那对五镶如意最为珍贵,听闻是她当年大婚时的陪嫁,这份礼物可谓是意义非凡。

赏花宴上,一旁的官家小姐们玩起了花间小令,吟诗作对,欢声笑语,好不热闹。可没想到,这热闹突然就闹到了我身上。

起因是萧老王爷家的小郡主题了首词,点名让我来对。她们闺阁小姐的游戏,点我这个已婚妇人的名,本是莫名其妙的事。可不知为何,大家都看着我笑,那笑容里似乎藏着什么深意。

萧小郡主不知对皇后娘娘耳语了什么,皇后竟也笑道:“既是如此,夫人不妨去凑个乐子。”我只得硬着头皮上前,感觉自己身上出了汗,心里紧张得不行。我自然是识字的,但是哪里有吟诗作对的好功底,更何况京中才女众多,我这次可见是要出丑了。

萧小郡主在纸上题了一首行军令——“千里乡关纷暮雪,金戈戎马战云遮,昆仑山下埋忠骨,横扫千军如卷席。”我隐约觉得不对劲了,难不成因为安瑜恩是位将军,就一定要点他夫人的名来对行军词?还是……

果不其然,像是验证我的猜测似的,萧小郡主突然冲我一笑:“夫人,安将军的词,对您来说没难度吧?”竟真是安瑜恩的杰作。当时那种状况,真是骑虎难下,人人都知安程的夫人李氏是文士大家出身,连自家夫君的词都对不好,何止丢脸那么简单。

一瞬间我脑子一片空白,第一反应竟然是安瑜恩那样的粗人,竟然也会作诗?这让我感到十分惊讶和意外。萧小郡主大概只是想探一探李氏几斤几两,却歪打正着地敲打到了我冒牌货的身份。

会被拆穿吗?我想过会有这么一天,但万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。宫人铺好笺纸,我手握毫笔,身上冷汗淋淋,想着如果此刻假装肚子痛,会不会太难看?躲过去的几率大不大……我心里七上八下的,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。

外人兴许是认为我在紧张,众多官家小姐之中,竟然走出一人,不动声色地接过了我手中毫笔。“安程的诗,还是我来对吧。”此言一出,也不知为何,气氛骤然不对了。

这女子不是旁人,是当今圣上胞妹,和静长公主。长公主容颜俊美,眉宇间英气十足,穿了一身玄色大襟窄袖长裙,金织凤凰图腾,高贵华丽,仿佛从画中走出来的人一般。她声音清冷,面上毫无表情,也没有搭理周围人的异常,斟酌一番,提笔落字——“苍茫云海出玥明,长风万里烽火行,愿得此身入玉门,男人应得带吴钩。”字如其人,颜筋柳骨,行云流水,每一个字都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力量。人如其诗,挥斥方遒,意气风发,让人不禁为之赞叹。

和静长公主,真是无与伦比的美丽与高贵。她替我解了围,而我意识到了周围人的神色各异,以及她那句——“安程的诗,还是我来对吧。”隐约之间,似乎明白了什么。她写的诗那般惊艳,与安程那首堪称绝配,难道他们之间有着什么特殊的关系?

后来,大家三五成群各自赏花,我想着要不要给她道个谢,眼见她去了东边凉亭,犹犹豫豫跟上前的时候,看到萧小郡主竟然也在。长公主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清冷:“你若看不惯她,不去搭理便是,何必要为难她,让安程难堪。”

“为难?大姑姑开什么玩笑,她家不是开书院吗,连首诗都对不好,上不得台面的东西,皇后娘娘还说什么安将军眼光甚好,真是笑死人了。”萧小郡主不服气地说道。

“安程什么眼光,轮不到你说三道四。”长公主严肃地说道。

我不是故意偷听,但此刻好奇心使然,忍不住探出头去看。长公主脸色冷漠,萧小郡主很不甘心,但又似乎不敢反驳她,最终弱弱而不甘地说了一句:“我就是不服,安将军即便看不上我,以大姑姑之姿,那李氏女连给您提鞋都不配。”

我也是那时才明白,安阳李氏,什么大家闺秀、清流人家,原来在贵族如云的京城,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小门小户而已。原来我夫君安瑜恩,这么招人喜欢,不仅有萧小郡主对他倾心,连长公主似乎也对他有着特殊的感情。

我始终记得长公主最后那句:“皇室之女又如何,安程不要,我的身份一文不值。”她的声音落寞、寂寥,让人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她内心的孤独和无奈。

回到府邸之后,安瑜恩也从西郊大营风尘仆仆地归来了。

我瞧着他那副模样,心里暗自思忖,他应当是刚刚在大营里操练了一番武艺。果不其然,回来后他便径直去沐浴更衣了。

待他洗完澡,换上一身干净素雅的白衣,款步走到我身边,轻轻将我拉到他的怀里,声音温和地询问道:“今日宫中的宴会,可还顺利?”

我靠在他怀里,闻着他身上那清爽宜人的皂香,心中却满是懊恼,不禁闷声说道:“我竟不知相公还有这般写诗的才情,那些个夫人小姐们非要让我与你的词对答,可我这一紧张,脑袋里就像被一团乱麻缠住,什么都想不出来了。”

安瑜恩听闻,眼中笑意愈发深沉,如同春日里温暖的阳光,轻声安慰道:“无妨无妨,谁都有紧张得手足无措的时候,这又算得了什么呢。”

“可是,这样真的特别丢脸。”我低垂着头,情绪十分低落,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。

他温柔地伸出手,轻轻摸了摸我的脸,柔声说道:“没什么好丢脸的,这次对不出来,咱们下次再努力便是。”

然而,他哪里能真正懂我的心思呢。我是姜碧莲啊,可不是李秀焉。姜碧莲这辈子,怕是永远也难以对上他的诗了。

我抬起头,望着他那副似乎并不太在意的样子,目光不经意间触及到他满脸浓密的络腮胡,心中突然涌起一个念头,脱口而出道:“相公,我给你修修面吧。”

安瑜恩微微扬了下眉,眼中闪过一丝不情愿,缓缓说道:“还是别了吧。”

我“哦”了一声,没有再说话,心里顿时又陷入了沮丧之中,就像一朵被乌云遮住的鲜花,没了光彩。

他见我这副模样,轻轻叹息一声,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,又说道:“你若喜欢,那就修吧。”

我原本以为,刮男人的胡子和女子修眉修面差不多,不过是小事一桩。可谁曾想,这竟然是个十足的体力活。

安瑜恩乖乖地闭着眼睛,任由我在他脸上折腾。可我这一番操作下来,那原本还算整齐的胡子,被我绞得乱七八糟,就像被狂风肆虐过的草地。

我一边摆弄着,一边好奇地问道:“相公这胡子留了多久了呀?”

“大概三年了吧。”他闭着眼睛,轻声回答道。

“这么年轻,为何要留胡子呢?”我满心疑惑,追问道。

“没有胡子,比较麻烦。”他依旧简单地回应着。

“哪里麻烦?”我打破砂锅问到底。

他这次没有说话,缓缓睁开了眼睛,看着我笑,那深褐色的眼眸就像夜空中隐匿着幽幽星河,仿佛有一种无形的魔力,摄人心魄。

接着,他摸了摸自己被绞得乱七八糟的胡子,哭笑不得地说道:“夫人就是这样给我刮胡子的?”

…………

安瑜恩见我这手艺实在不敢恭维,便唤来了府里一名武侍。

那武侍名叫晋青,据说刮胡子的技术堪称一流。

没过多久,我便明白了他那句“没有胡子,比较麻烦”究竟是什么意思了。

当今平西大将军安程,那可是天子身边的近臣,为人骁勇善战,又带着几分桀骜不驯,手中还握着兵权,在朝堂上可谓是一方重臣。

他身姿挺拔,自岿然而立,如同山上的一棵青松,又似芝兰玉树一般,气质超凡。

没了胡子之后,他的面容愈发干净清爽,轮廓也更加清晰分明,剑眉星目,眼眸黑白分明,仿佛藏着无尽的深沉。那道从眉梢至耳颊处的疤,不仅没有破坏他的容貌,反而平添了几分邪魅之气。

他整个人看起来很野,很邪,只需勾唇一笑,便令人心神一颤,呼吸都仿佛要停顿了。

此刻,我终于明白了萧小郡主为何对我充满敌意,也知道长公主那落寞的神情究竟从何而来了。

赵玉宁曾说,多少公主贵女都眼巴巴地等着嫁给他,如今我算是全都确信了。

只是,我心中那股想要退缩的念头愈发浓烈了。

安瑜恩就像是那皑皑山上洁白无瑕的雪,又似天空中那轮皎洁明亮的明玥,而我姜碧莲,不过是个平凡女子,又怎能配得上他呢?

5

安瑜恩只不过刮了个胡子,却在京城中引起了轩然大波,人人都在热议此事。

原来是在朝堂之上,皇帝好奇地问他怎么舍得把胡子给刮了,他无奈地叹息一声,说道:“夫人非要如此,臣实在是拗不过她。”

一时之间,京城里人人都知晓安程宠妻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,仿佛夫人说一,他绝不说二。

同僚相聚,在宴席之上,众人身边都有美艳妓子相伴,饮酒作乐,好不畅快。安将军也不例外,身边也有一位美女投怀送抱。

可他却不动声色地将人轻轻推开,仿佛那美女是什么烫手的山芋。

有人笑着对他说道:“安将军啊,云姬可是风玥楼出了名的美人,你是不知她那伺候人的技术,啧啧,有这机会何不体验一番……”

据说,安瑜恩只是淡淡地笑了一声,说道:“罢了,我与夫人新婚不久,夫人年幼,不值当惹她生气。”

而当时,其实我与他已经成婚半年了。

安瑜恩就这么三言两语,将我塑造成了一个“胭脂虎”,可他却十分坦然地让所有人都知道,他喜欢他的妻子。

自此之后,我的日子好过多了。就连偶尔入宫赴宴,也没人再敢看我的笑话,更没人敢对我造次了。

我后来才知晓,那些命妇女眷们,个个都得了自家夫君的告诫,要对我一脸敬重,不可有丝毫怠慢。

就连那位萧小郡主也没再找过我的麻烦,她已经离京了。听说萧老王爷送她去北幕府找漱玉居士学规矩去了。

北幕府在西北,那漱玉居士可是才华过人的女居士,名扬天下,多少人都想拜在她门下学习。

我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,直到阿紫告诉我,萧小郡主从前便对安程死缠烂打,安瑜恩一直不屑理她。直到成亲之后,萧小郡主在宫宴上又表露出对我的兴趣,安瑜恩怕她继续挑事,便开口让萧老王爷把她送去北幕府。

萧老王爷这一脉,已经属于皇室远亲了,虽是宗室,但并不得皇帝重用。

安瑜恩一开口,连他也不敢得罪,赶忙将这个惹是生非的小女儿送走了。

世人皆以为安将军宠妻到了如此地步,可唯有我不信。

他既然已经知道小郡主挑衅一事,自然也知晓和静长公主为我解围的事情。

那日,我在他书房,看到一张题了字的纸张。

上面是长公主作的那首诗——“苍茫云海出玥明,长风万里烽火行,愿得此身入玉门,男人应得带吴钩。”

纸张上的字迹,行云流水,既有颜筋的雄浑,又有柳骨的清秀。

我确认无误,这的确是长公主的字迹。

我也确信,安瑜恩与她之间,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。

我更确信,安瑜恩心里或许还留着她的位置。

因为那张题诗的白纸,颜色不正,明眼人一看便知是旧时作品,仿佛带着岁玥的痕迹。

我在书房见到之后,心里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住,突然一阵刺痛。明白了长公主并不是纯粹的好心为我解围,兴许她只是不愿别的女人染指她和安瑜恩的诗,那诗里藏着他们的回忆。

安瑜恩的睹物思人,让我心里一阵酸涩,就像喝了一杯苦涩的茶。

也是啊,长公主那样完美高贵的女子,他怎么可能不动心呢?

我看到了那首诗,当时安瑜恩就在书房,我原本没想那么多,只是惊讶了下,说道:“咦,之前长公主作的正是这首……”

话未说完,他却已经不动声色地将那张纸盖住,起身云淡风轻,为我抚了抚额前碎发,轻声说道:“夫人,饿了吗?城南有一家杨氏豆腐涝,甚是好吃,我带你去尝尝。”

那张纸,后来我再也没有在书房见过,仿佛它从未出现过一般。

寻了机会,我问阿紫,长公主与他之间,究竟是怎样的过往。

阿紫曾是宫内人,自然什么都知道,对我也是知无不言。

说起来,我和阿紫关系相处甚好,她是个明白人,一开始就告诉我,原本以为皇帝将她送给安程,下半生定有指望过上富贵日子。

谁知安程对她没有丝毫兴趣,就像对一块毫无价值的石头。

她为此也努力过,费尽心机地想要吸引他的注意力,心里想着只要爬上他的床,好日子不就来了吗。

可惜,她最后还是放弃了。

她私底下对我说:“夫人,我可太累了,我原本还可以在府里弹弹琴,过悠闲自得的生活,结果每靠近将军一次,就被贬一次,直到成了粗使丫鬟,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干活,扫地打水洗衣服,我已经一年多没摸过我的琴了,回屋就是累得倒头就睡,我手上都起茧子了。

“我发誓,再也不敢对将军有非分之想。”

…………

安瑜恩和长公主的情史其实也很简单。

和静长公主与那些娇滴滴的皇室贵女不同,从小就很有主意,性格率真又勇猛。

宫内皇子习武练剑时,这个皇妹总是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学。

大家都当她小孩子心性,只是好奇使然,并没有太在意。

谁知她竟坚持练了下去,弯弓射箭百发百中,拳脚功夫也十分了得,就像一个女中豪杰。

新帝登基那些年,忙于朝政,很多地方要事分身无术,她便主动请缨,想要为皇帝分忧。

皇帝对这个妹妹十分无奈,训斥了多次都没用,在她偷跑出去跟了部队几次之后,眼看她没惹麻烦,还很懂事,后来也就由着她去了。

长公主最开始立功,是率领部将给西北军运送粮草。

那时韩王勾结悍匪,意欲在路上抢夺,阻拦运送粮草的队伍,导致死了很多人。然长公主一身男装,手持长剑,杀红了眼,就像一个勇猛的战士。

悍匪众多,难以抵挡,后来是身为骑兵校尉的安程率人来救。

少年英姿勃发,身手矫健,气度不凡,长公主十分欣赏,眼中满是钦佩。

后来韩王叛乱,皇帝御驾亲征,长公主随从。

一来二去,与安程熟悉起来,并肩作战,多次出生入死,感情也在不知不觉中升温。

长公主由欣赏变为爱慕,就像一朵花慢慢绽放。

恢复女儿身时,她对安程表露心迹,眼中满是期待。

安程一开始并不知她是皇家公主,她也仅是报了外祖家的名号。

西北军营,朝夕相处,二人定情,深深相拥,仿佛时间都停止了。

天启十二年,安程受封平西将军,长公主满心欢喜,对皇帝表明要嫁给他的心迹,就像一个期待幸福的小女孩。

皇帝自然没意见,这个妹妹的心思早就昭然若揭。

长公主想,是时候表明身份了。

于是拉着安程的手去了城墙,那日漫天风沙,她看到安程的眸子一点点地冷了下去,就像被寒冰冻结。

从那日起,安程疏远了她,仿佛她成了一个陌生人。

回京之后,皇帝要为他们赐婚,安程拒绝了。

他说家中曾有一桩旧时婚约,乃父母所命,不好反悔,语气坚定而决绝。

长公主仍怀有希冀,她对安程道:“旧时婚约也是无奈,你放心,我会对她很好的,绝不欺负她。”

安程沉默了下,说:“公主误会了,我是要娶那女子为妻的。”

长公主愣怔,最后不知所措道:“那,我贵为公主,难不成要那女子以平妻的身份嫁过来,这样不成体统,会被人笑话的。”

“公主,我的妻子,只有一人。”安程的话如同重锤,敲在长公主的心上。

话已至此,长公主脸色苍白,眼泪猝然落下,抓着他的手:“安程,你为何要这样呢,为什么要这样对我?

“安程,你变了,你以前不留胡子的,你知道我不喜欢男人留胡子,你去刮了好不好,我帮你。”

聪慧如她,早就察觉出了安程的变化,他的冷淡和疏离那么明显,这么些年,她却只装看不见,就像一个自欺欺人的傻瓜。

“安程,告诉我原因,让我死心。”长公主的声音带着一丝哀求。

男子的沉默,注定了长公主的悲剧,她终于恢复了仅存的理智,告诉自己她是公主,不该这样低三下四地求人,就像一个骄傲的公主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尊严。

安程笑了一下,声音平静,却冷漠如冰:“没有原因,臣从未说过要娶公主,是公主想多了。”

…….……

安程不肯娶长公主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?

阿紫猜测:“帝王之家云波诡谲,而且我朝自有传统,皇室子弟不可掌权,将军不想做驸马,大概是不愿失了兵权吧。”

我也猜测:“可是我觉得安瑜恩不像这种人,只怕另有隐情。”

“切,能有什么隐情,公主难不成掘了他家祖坟咋地。”阿紫轻描淡写一句,却在我脑中警铃大作,掘了他家祖坟?

可不咋地,夫人曾告诉过我,安家是十年前受梁王一案牵连没的。

哪朝没有皇子争权呢,说起来梁王作为先帝嫡子,被人诬陷谋逆,也是惨案一桩了。

当时的安家只不过是清河县的普通官户。

安大人的官职仅是个小小县丞,这也是一开始夫人就不满秀焉小姐那桩婚事的原因。

安家之祸,在于他们家的那片梨园。

安家的梨子产量甚好,黄澄澄,又大又甜……安大人凭着自己县丞的身份,上报知府,想参选贡梨。

能做皇家的梨商,荣华富贵岂不指日可待,就像看到了美好的未来在招手。

很幸运的是他们选上了,据说梨子被送到了梁王府中,是梁王尝过之后敲定的。

他们家贡了三年的梨,结果三年之后梁王垮了,有人说梁王谋逆,在贡品里下毒。

经梁王之手的贡品太多了,也不知到底是哪样贡品出了问题,但无一例外,与梁王有来往的官员全部诛杀,就像一场无情的风暴席卷而来。

安家的梨子是经知府报上去的,与梁王关系好的安阳知府被株连九族,血洗府邸,那场面惨不忍睹。

安大人家好一点,只有安瑜恩同宗的亲戚被抄家,远一点的没受到牵连。

但下场也是很惨,他的父亲以及嫡亲的叔伯直接被砍了脑袋,母亲及婶娘知道会被流放,直接上吊自尽了,就像一朵朵鲜花瞬间凋零。

家里仅剩几个孩子,各自投奔了远方亲戚,就像一群失去巢穴的小鸟。

安瑜恩就是投靠了姨丈赵家。

新帝登基后,朝堂稳定,为梁王平反了,所谓的谋逆,是皇子争权,手足相残,就像一场残酷的闹剧。

案件平反又如何,逝去的无辜冤魂再也回不来了,就像逝去的时间无法倒流。

我想,我能理解安瑜恩。

父母枉死,家破人亡,本该有个杀父仇人,可他的杀父仇人是谁呢?

不,他没有杀父仇人。

他甚至还在战场厮杀,捍卫着这个朝廷,就像一个孤独的守护者。

他唯一能做的,就是不娶皇室之女,仿佛这是他最后的坚持。

6

听完了安瑜恩与长公主的过往,我陷入了沉思。

阿紫问我:「是不是很心痛?」

我道:「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,当然心痛。」

她说:「我是问你,你相公心里有别的女人,你心不心痛?」

我说:「还好吧……反正他们比我更痛。」

阿紫这个人,很有意思。

她给我透露了这么多,顺便给自己提了个小小的要求:「夫人,你是个好人,那么能不能好人做到底,把我嫁给将军身边的晋青,我不想再扫地了,晋青得将军重用,前途无量,我想嫁给他。」

她还说:「夫人,阿紫劝你一句,风花雪玥不能当饭吃,只要对你好,甭管将军心里是谁,别跟他闹,你可是要指望他过一辈子的。」

她说的都对,唯有一点不对,我怎么可能跟安瑜恩过一辈子呢,跟他过一辈子的是我家小姐李秀焉。

说曹操,曹操到。

在我来了京城半年之后,秀焉小姐过来了。

这期间发生了很多事,比如春闱放榜,殿试点花。

状元、榜眼、探花游街……状元和榜眼都不太年轻,唯有探花郎,高骑大马,红衣似火,郎艳独绝。

探花游街,林思轩做到了。

不久之后,李秀焉带着丫鬟雀儿、婆子邹氏上门了。

她是以李家养女李秀荷的身份上门的,与我相见,潸然泪下。

我自然是知道她要来的,因为在此之前,老爷和夫人给我来了信。

我也是提早做好了准备,对安瑜恩说:「我实在是很想家,想让我妹妹入京一趟,陪陪我。」

安瑜恩惊奇道:「你还有妹妹?怎么没听说过?」

我低下了头,叹息一声:「说出来不怕相公笑话,我妹妹李秀荷,名义上是李家养女,其则是我父亲在外的私生女,她与我一同长大,但我母亲不太能容得下她,自我嫁人之后,她在家的日子更难了。」

这段身世,当然是我胡编乱造的,安瑜恩不疑有他,当下道:「夫人看着办吧,这等小事自己做主就好。」

是以,李秀焉施施然而来。

但我见她第一眼便知,这半年,恍如隔世。

我原以为老爷和夫人迟迟不肯让她过来,是打定了主意想将她嫁给林思轩。

这当然也是小姐所期盼的,可是她说:「林公子是琅琊世家子弟,家中已有婚约,我无法嫁给他。

「说来真是好笑,我为他背弃婚约,他却要去履行他的婚约。」

李秀焉一来,我仿佛又变回了她身边卑微的丫鬟,为她愤愤不平:「他怎么能这样呢,既然有婚约,为何不坦诚相告,他明知小姐心意。」

「他也从未答应娶我啊。」

我家小姐叹息一声:「我爹明里暗里都透露过要将我许给他的意思,他又没答应过,是我们一厢情愿罢了。」

「可是,小姐送他东西时,他可以不收啊,他既然收了,就理应知晓其中深意,这人着实可恨。」

「罢了,谁知道呢,兴许他一开始是愿意的,后来又改了主意,如今他探花游街,仕途平顺,什么样的名门贵女娶不得。」

李秀焉兴致索然,目光扫过屋内陈设,似笑非笑地看着我:「碧莲,看来你在这里过得很不错。」

看吧,即便我做了半年的将军夫人,骨子里还是她的奴婢,立刻低下了头和声音:「这都是托小姐的福。」

「安瑜恩对你很好?」

我斟酌着回答:「奴婢如今是小姐的身份,他不是对奴婢好,而是对小姐好。」

这般绕嘴绕舌的,她叹息一声,揉了揉我的脑袋:「碧莲,你我一同长大,我待你怎样你是知道的,半年而已,难不成就生分了?」

「没有,碧莲怎会与小姐生分?」

「你瞧你,说话这般谨慎,不要再叫我小姐了,我如今是你妹妹李秀荷,莫要让人看出破绽。」

其实我很想问她,李家为何没有采纳我最初的建议,以李家养女的身份过来为的是什么?

但我不敢问,我怕那个答案我接受不了。

当晚,我与她一同用膳,过后又说了会儿话,丫鬟锦儿过来道:「夫人,将军还在等您回去,二姑娘如今已经住下了,日后有的是机会谈心,咱们先回去吧。」

我望了一眼窗外,确实天色已黑,但不知为何,李秀焉不开口,我竟不敢自作主张地回去。

锦儿说完,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李秀焉,她像是没有听到一般,自顾自地喝着参汤,垂下的眼睫投下暗影。

锦儿不明所以:「走吧夫人,再晚一会儿,将军又要亲自过来抱你回房了。」

我顿时浑身发冷,自我与安瑜恩成婚以来,他对我的宠爱所有人有目共睹。

不仅是在外面,在家里也是,他始终只有我一个女人。

而且这半年来,对我兴趣不减,他这人胆子又很大,从不将规矩什么的看在眼里,众目睽睽之下亲亲抱抱都是常有的事。

我脸皮这么薄的人,都被他整得习惯了,更何况府里其他下人。

见过了他整日抱我哄我,锦儿脱口而出,也不觉得有什么。

但我始终忐忑,因我面对李秀焉时,心生惧意。

这个位置,原本是她的,我是鸠占鹊巢之人。

锦儿第二次提醒时,她已经笑着开了口,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绪:「快去吧,咱们来日方长,有的是机会说话。」

那晚我回到房间,安瑜恩很是不满。

「妇人真是狠心。」

我「啊」了一声,他冷哼道:「你妹妹一来,相公也不要了?」

说罢,又将我禁锢在怀,故意勒我:「你以前都是跟我一起用膳的,今天竟敢把我抛下。」

我笑着去掰他的手,歪着头道:「那明日,让秀荷与我们一同用膳?」

「别,夫人怎地一点也不知避嫌?」

「她是我妹妹,为何要避嫌?」

安瑜恩笑了,摸了摸我的脑门:「听说姨妹甚美?」

我点头:「是啊,她长得真好看,螓首蛾眉,艳若桃李,相公见了一定喜欢。」

话说完,我就意识到不对了,果不其然,安瑜恩盯着我笑,神情讳莫如深:「夫人可得给我解释一下,什么叫我见了一定喜欢,莫非姨妹入京,还有什么别的目的?」

我咬了咬嘴唇,弱弱道:「是我自己的意思,相公,我不想让秀荷回去了,不如留她在府里吧,我想与她共侍一夫……」

说到最后,我的声音越来越小,安瑜恩的声音越来越高:「你说什么?!」

我硬着头皮,又说了一遍,声音细若蚊蝇:「我想与秀荷共侍一夫……」

嘶——

我低着头,听到安瑜恩吸了口凉气,声音咬牙切齿:「你还真有胆子说,李秀焉,我怎么娶了你这么个玩意?」

说罢,又抬起我的下巴:「我是真搞不明白,别人家的夫人都是不愿丈夫纳妾,我家这个真是心胸开阔,千方百计地给我找女人,连自家小姨都送来了。」

我瘪了瘪嘴,哇的一声哭了:「那,谁叫我生不出孩子呢?」

成亲半年,安瑜恩只有我一个女人,可我的肚子一点动静也没有。

外人不知说了多少闲话,将军府的「胭脂虎」,生不出孩子还不准丈夫纳妾。

为此皇后娘娘单独诏我入宫,旁敲侧击道:「皇室宗家,血脉传承尤为重要,很多时候本宫也不喜欢后宫有那么多女人,争风算计,委实令人心累,但世间安得两全法。

「本宫知道你与安程感情深厚,你也还年幼,担起当家主母不易,安家人丁单薄,该思量的还是要尽早思量,身为女子,万不可妒…… 」

见我哭,安瑜恩又是一声发自灵魂的「嘶」声,气愤道:「哪个不长眼的说将军府的闲话,你且告诉我,为夫替你出气。」

「皇后娘娘说的。」

「那算了,当我没说吧。」

噗……我被他逗笑了,他很嫌弃地为我擦泪:「别哭了,丑死了。」

「那,你愿不愿意留下秀荷?」

「留她干嘛,不就是孩子嘛,咱们生就是了。」

说罢,他拦腰将我抱起,放在床上,伸手去解我的罗衫。

我无语道:「可我生不出来。」

他年轻英俊的脸庞掠过一丝笑意,手指摩挲我的脸颊,在我耳旁道:「夫人急什么,咱们才成亲半年,我倒是不急着要孩子,来日方长,孩子总会有的,在那之前,咱们二人相守不也很好吗?」

是很好,我也觉得很好,可是安瑜恩,若你是个屠夫,我会觉得更好。

7

秀焉小姐在京中待了一个玥,对我来说度日如年。

杀人不过头点地,她每日这么笑着看我,感觉像是一把钝刀在割我的肉。

实在受不了了,我弱弱地提醒她:「小姐,当初是夫人安排我嫁的。」

「是啊,我们碧莲最是忠心。」

…….……

我鼓足勇气又问:「小姐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将军真相?」

「什么真相?」

她不解地看我,神色平静:「真相不就摆在眼前吗?碧莲,把那些烂在肚子里,别以为安瑜恩现在宠你,男人翻脸的时候恨不能要你的命。」

七玥初七,乞巧节。

城中庙会,张灯结彩,热闹非凡。

安瑜恩带我出来玩,我提议带上秀荷,他道:「让姨妹她们自己去玩吧,我让人跟着她,保证她的安全得了。」

「这样不好吧,我想带她一起玩。」

「李碧莲,为夫最近发现你胆子越来越大,皮越来越痒了。」

「那,你揍我啊,揍完带秀荷一起玩。」

安瑜恩气急反笑,拎小鸡一样拎着我的脖子,带着我往前走:「走吧,小傻子。」

我们确实带了秀焉小姐,但街上人太多,挤来挤去,她反倒不愿跟我们一起了。

李秀焉带着雀儿和邹妈妈去了别处,安瑜恩派了侍卫跟从。

她们走后,我将自己的脑袋从他胳膊里硬拽出来。

「哎呀,烦死了,你这样携着我走合适吗,我的脚都快沾不到地了。」

我顶着一头凌乱的头发,气愤地看着他。

这厮绝对是故意的,借口街上人多,恨不能将我揣怀里,实则都是做给秀焉小姐看的。

果不其然,李秀焉一走,他的嘴都快咧到耳门子了,揉了揉我的头,幽幽叹息:「夫人脾气见长,竟敢冲我发火了。」

这个问题我也注意到了,安瑜恩真的把我宠坏了。

他对我太好,以至于让我忘了身份,不高兴就敢摆脸色。

这半年来,京中人人皆知我是他的心尖尖,从前瞧不上我的那些官家女眷,见了我无不眉开眼笑,附和逢迎。

还有他那些下属官员,送礼都挑我喜欢的送,府里每日收到的拜帖数不胜数。

后来,我渐渐也学会了端着架子,不想见的人可以不见,不想去的宴会可以不去……安瑜恩说,他的夫人,只要不把天捅个窟窿,想做什么就做什么。

皇帝对他的器重,不是随便说说。

帝王之家,权御之术淋漓尽致,安瑜恩没有宗室背景,没有权贵岳家,是以皇帝对他完全信任,宠信有加。

这大概就是,没有宗室背景,便将他自己培养成宗室背景吧。

我们买了花灯,放了许愿小船,安瑜恩问我许的什么愿,我神秘兮兮道:「这个怎么能说呢,说了就不灵了。」

他好脾气地笑着看我:「哎呀,我夫人可真幼稚,越来越像个小傻子了。」

然后,他带我去玉燕楼吃茶。

他说:「玉燕楼的桂花茶饼做得甚好,味道极佳,夫人尝尝。」

话刚说完,一抬头,笑意凝固在唇边。

我转身看去,和静长公主正站在不远处,跟一肤白如玉的贵气男子并肩站着,二人低声说了什么,长公主莞尔。

我下意识地又看着安瑜恩,他倒是面色平静,看不出任何变化。

但有时,越是镇定反而越让人心生怀疑。

那边长公主也看到了我们,如他一样,笑意凝结,眼神黯然。

但很快,她收敛了情绪,走了过来。

「安程,你也在这儿。」

「嗯,陪夫人来吃茶饼。」

他不动声色地握住了我的手,神色如常。

长公主的目光落在我们紧握的手上,眸子又黯淡下来,却又故作如常地笑了一声:「是,玉燕楼的桂花茶饼,从前我也很爱吃,可如今觉得手艺大不如从前了,想来是换了厨子吧,怪没意思的。」

语末,已经有了哽咽之意。

我缩回了自己的手,安瑜恩却强硬地握得更紧,他对长公主道:「公主觉得味道变了,不妨试试别家茶饼,何必非要吃他们家的?」

长公主一愣,笑出了声,然后唤过一旁那肤白如玉的男子,伸手为他理了理衣裳,平静道:「安将军说得极是,各花入各眼,何必问来人。

「将军与夫人品茶吧,本宫就不打搅了。」

说罢,她转身离开,那气质极好的男子看了我们一眼,行了揖礼,随她而去。

我颇不是滋味地看着安瑜恩,听周围有人在议论——

「刚刚那男子是清馆的裴玥吧,看着十分眼熟。」

「就是他,都说这家伙好男风,看来是转性了。」

「要是我我也转性,你看那女子一身贵气,长相姣好,谁不心动。」

…………

我静静地看着安瑜恩,他像是没有听到一般,拿了一块茶饼给我:「夫人,吃吧。」

我接了过来,小口小口地咬着那块茶饼。

味道变了吗?从前是什么味道的我也没尝过啊。

茶饼吃了一半的时候,安瑜恩起了身,对我道:「夫人,我出去一趟,待会让晋青送你回去。」

「好啊,相公去吧。」

我咬着茶饼,抬头冲他一笑。

那晚,安瑜恩没有回府。

而我在回府的路上,遇到一位故人。

街上人潮拥挤,林思轩一袭白衣,纤尘不染,盈盈地朝我行了个礼:「秀焉小姐,好久不见。」

我对晋青道:「这是谁啊?我不认识。」

晋青对我道:「属下认识,他是探花郎。」

「那,你们聊聊?」

「不熟啊夫人,属下与他并无交集。」

「那我们走?」

「走。」

我与晋青目不斜视地走过,岂料林思轩一把抓住我的胳膊,不说话,却笑意盈盈。

我皱了眉头,问晋青:「看清楚了吗?」

「看清楚了。」

「哪只手?」

「右手。」

「哦,真可惜,探花郎以后不好提笔写字了。」

晋青拔出了手中的剑:「探花郎,得罪了。」

林思轩松开了手,揉了揉眉心,哭笑不得:「秀焉小姐,怎地对我这么大成见?」

我冷笑一声:「你是怎么对我们家……秀荷的,自己心里没数吗?」

「我怎么对她了?始乱终弃还是坑蒙拐骗?你且说清楚。」林思轩一脸无畏,冲我嚷嚷。

我心里一团火,决定同他理论一番,于是让晋青去前面等我。

晋青了然,将手中的剑递给了我:「夫人,该出气就出气,不必手软。」

想我姜碧莲,也算是乖巧平静的性子,此刻却与林思轩在街上争执不下,牙尖嘴利,说话夹枪带棒。

玉面书生叹为观止:「碧莲……你以前不是这样的,为何变得这般咄咄逼人?」

「我现在不仅会咄咄逼人,还会咄咄砍人。」

他又是一声叹息:「你若当时有这劲头,何苦会嫁给安将军?」

「你可拉倒吧,站着说话不腰疼,我一个下人丫鬟的无奈,岂是你这种富家公子能体会的?」

我颇是瞧不起他:「再说了,我与他之间一点也不苦,我们是甜甜的爱情。你哪里会懂?」

「甜甜的爱情?」

他像听到笑话一般,啧啧一声:「你都是快死的人了,还甜甜的爱情,佩服佩服。」

我心里一沉:「什么意思,你说清楚。」

「你自己明白,何必自欺欺人呢,李家的邹妈妈跟着过来的时候,你就已经知道他们的意思了,不是吗?」

他说得对,我预料到了的,是我自欺欺人。

邹妈妈在李家是怎样的存在呢?

曾经老爷有个红颜知己,二人交谈甚欢,诗词歌赋,是人间理想。

后来这位红颜知己成了老爷的妾。

但进府不到半年,被邹妈妈勒死了。

夫人轻描淡写地说她手脚不干净,偷了东西。

偷了东西就该死吗?老爷一腔怒火,但敢怒不敢言。

李氏娘家在当地有钱有势,她又性格要强,老爷是文人儒士,被她拿捏得死死的。

是以这么多年,老爷只有秀焉小姐一个女儿。

李家只有一位夫人,掌控全局。

老爷当然也是有心纳妾传承香火的,但很可惜,但凡他看中的丫鬟之类,寻到机会就会死于邹妈妈之手。

夫人有各种理由,老爷不会反抗。

后来再也没有纳妾的念头。

大户人家,总有些上不得台面的事。

邹妈妈是夫人手里的一把刀。

李秀焉带着雀儿和邹妈妈来的时候,我就心生不妙了。

我猜到了李家的意思。

秀焉小姐以李家养女的身份入府。

第一步是让安瑜恩纳她为妾,培养感情。

第二步是让我悄无声息地死去,死前或许留下「遗言」,请将军善待我的妹妹。

第三步,秀焉小姐被扶正,成为将军府真正的女主人。

她们确实也是这样做的,只是没想到出师不利,安瑜恩不愿意纳妾。

时隔半年,与小姐再见,恍如隔世。

我说不清楚,总觉得她对我心生怨怼,直到见了林思轩,才终于明白其中缘由。

林思轩说:「说起来也不怪我,我看上了他们家的一个丫头,李家说要把小姐许给我,我想着也成,小姐嫁过来,丫头迟早也是我的人。」

「只没想到他们不声不响地把丫头嫁了人,既然如此,那我为何还要娶他们家的小姐?」

我惊讶极了:「你喜欢我?」

「本来谈不上多喜欢,也就是觉得挺有意思的,直到你嫁了人,我委实朝思暮想了一番,但后来也就放下了。

「不过如今见了你,那种感觉又来了,小碧莲,反正你也活不长了,不如跟我走吧。

「以你如今的身份,做正妻是不可能,只能做我的妾……」

林思轩话未说完,我举起了剑:「贱人,受死吧!」

8

那晚我回了府,一夜未眠。

安瑜恩去追长公主,一夜未归。

我趴在被窝里哭了半宿,后来昏昏沉沉地睡了。

我还是胆子太小,明知秀焉小姐就在府中,连见她的勇气也没有。

她一定恨极了我。

林思轩说:「我也不是故意的,主要是他们家把你嫁了,我心里不痛快,一想到你跟别的男人浓情蜜意,我就怨他们李家。

「凭什么让你嫁人,她李秀焉是人,难道你不是人?为了自家女儿,做出这种偷天换日的勾当,还要自诩清流人家,滑天下之大稽。

「我一时没忍住,就把对你的那点心思告诉了李秀焉,主要就是想看她吃瘪,让她难受一下,谁知他们李家那么绝,眼见嫁我无望,直接入了京,要来一招釜底抽薪……

「小碧莲,怪对不起你的,如果你愿意,我现在就可以带你离开,免得你死于非命。」

那晚,我举着剑,追了林思轩半条街:「你这贱人!害我至此!」

后来我躺在床上,无声地流泪。

我想起了安瑜恩,如果我的最终下场是死路一条,我希望他能勇敢一点,和心爱的长公主在一起。

如果是他们在一起,我不会有任何遗憾。

我这辈子,能遇到安瑜恩,不算白活,死而无憾。

我希望他幸福。

秀焉小姐终于对我下手了。

她拿给安瑜恩一张药方,担忧地问他:「将军,我秀焉姐姐莫不是生了什么病,为何总见她偷偷喝药,这个方子是我无意之中在她房里看到的,我有点不放心。」

她没有冤枉我,那张避子汤的药方,确实是我的。

成亲半年,没有身孕,是因为我没打算生孩子。

安瑜恩不敢置信,紧抿着嘴唇,面色难看至极:「这就是所谓的生不出孩子?李秀焉,你什么意思?」

他的声音冷若冰霜,眼神阴沉骇人:「给我个解释,我说过我不负你,你也莫要负我。

「解释不出来,我会杀了你。」

解释什么?解释我胆小懦弱,卑微可笑?

解释我三岁被卖入李家,管事严厉,夫人也严厉。

做错了事就要挨打、罚跪。

直到小小的小姐牵起我的手,她的手那么小,那么软,却又那么坚定。

她稚声说:「碧莲,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,除了我,谁都不可以欺负你。」

她说到做到,从那以后,谁也没有打过我,连夫人也不例外。

我的秀焉小姐,更是从未打骂过我。

她吃的东西我都可以吃,穿过的衣服会送给我穿,喜欢的首饰偶尔也会插在我头发上。

刮风下雨,我们俩窝在她的闺床,我昏昏欲睡,她可怜兮兮地抱着我的脖子:「碧莲,我好怕呀。」

她习文识字,回来之后要一笔一画地教我,同我相视一笑。

那么好的小姐,我的命原本就是她的,她若想要,我随时给她。

安瑜恩懂什么呢?他永远也不会知道,小姐对我有多重要。

我这个将军夫人的位置,原本就是她的呀,我是要还给她的,如何能给他生孩子呢?

所以,我低低地笑了一声:「没什么可解释的,我在骗你,你看不出来吗?」

安瑜恩的表情那样惊惧,伸手掐住了我的脖子:「你说什么!再说一遍!」

「安瑜恩,你真的很烦,你知道我每天应付你,应付得多累吗?生孩子?我对你都足够厌倦了,怎么可能给你生孩子……」

他的手越来越重,我逐渐呼吸困难,哑着嗓子艰难道:「你以为,我会像长公主那样爱你吗?你位高权重,可惜在我眼中,一文不值……」

痛吗,痛就对了。

我还记得长公主那句虚无飘渺的话——皇室之女如何,安程不要,我的身份一文不值。

真是风水轮流转,苍天饶过谁。

安瑜恩,这句话让你发疯,可你有没有想过,那个女子曾经跟你一样痛。

去找她吧,我欠小姐的已经还清,如今唯一的希望,就是将你推到长公主面前。

「安瑜恩,你是个懦夫,你根本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,我瞧不起你……」

意识昏迷之前,我看到他恍惚绝望的眼神,脑中浮现的竟是长公主殿下那张平静的脸,她的笑容那样温良……

和静长公主,愿您得偿所愿。

…………

我差点被安瑜恩掐死,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我家小姐李秀焉。

她端着白瓷碗,手里拿着勺子,垂下眼睫,认真地在搅拌。

瓷具相碰的声音,清脆悦耳。

见我醒了,她柔声一笑,小心地将勺子递到我嘴边:「喝口水吧。」

她面容平静,我也平静,低头将水含在嘴里,慢慢咽下。

我嗓子很痛,应该是说不出话了。

秀焉小姐笑了一声:「这么就喝了?不怕我下毒吗?」

我无声摇头。

她叹息一声,伸手摸了摸我的头:「碧莲啊,你也知道我母亲那个人,那般执拗,逼得我没有办法。

「她不让你活,我能怎么办呢,我向来没有违背过她的意思。

「可是碧莲,你与我一同长大,我怎么忍心害你呢?

「事已至此,你走吧,去长福客栈找林思轩,他在那儿等你,我成全你们。」

…………

这是我与林思轩离开京城的第五天。

我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,所以不知道是什么地方。

他说快到凉州了,我不太信,他是个骗子。

在我能开口说话的时候,我说:「大恩不言谢,请给我一笔钱,大路朝南,各走一边。」

他很诧异:「啊?你不是要跟我回琅琊做妾的吗?」

「你想太多了,快给钱。」

「小碧莲,你考虑清楚,我也不比安程差,我家在琅琊是世族大家,我好歹也是世家子弟……」

「世家子弟,给我点钱。」

他看着我伸出的手,下定了多大决心似的,叹息道:「好吧,我娶你为正妻总可以吧,跟我回琅琊。」

我觉得他脑子不太好,笑了一声:「我连安程都看不上,难道看得上你?」

「姜碧莲,你疯了吧。」

他不可思议:「你知道自己什么身份吗?你只是个丫鬟,我是世家公子,名门望族……」

「名门望族,给我点钱。」

「……」

临别时,林思轩帮我找了辆马车,钱袋子也给了我。

他道:「碧莲,你要不要再考虑下,跟着我好歹过的也是锦衣玉食的生活,天下这么大,你一个弱女子能去哪儿呢?」

见我不理他,又叹息一声:「哎,你这女人可真是,怪让人牵肠挂肚的,你这还没走,我就已经开始想你了。」

「你这男人可真是,说话怪让人恶心的。」

「……. 」

车帘挑下的时候,他尤不死心,又道:「混不下去的时候记得去琅琊找我啊,本公子的怀抱永远为你敞开。」

马车行驶到下一个镇,中途我就住进了客栈,请客栈老板娘帮忙重新找了一辆车。

然后也没有具体目的,走到哪儿算哪儿。

如此行驶了三日,我在一个繁华热闹的街道待了几天。

街上是个集市,第一天我就发现,集市上有家猪肉摊子。

卖猪肉的是个大婶,包着方头巾,一边哄着一个年幼的孩子,一边帮人割肉卖肉。

我观察了好几日,很感兴趣,在她忙不过来的时候,主动去帮她卖肉。

卖着卖着,手感就来了,心里可踏实。

我想我可能天生适合嫁个屠夫。

这个婶子人称祥婶,他儿子叫祥子,是个杀猪匠。

那个年幼的孩子叫丁丁,是祥婶的孙子。

她儿媳前些年因病去世了,她又是个寡妇,如今家里只有她和儿子孙子三口人。

我与她相谈甚欢,谎称自己是被父母逼着嫁人,夫君每天又打又骂,我受不住,逃出来的。

祥婶很同情我,又见我手脚麻利,当下让我搬出客栈,来她家里住,帮忙卖卖猪肉,每个玥给工钱。

我见过祥子杀猪。

他身材魁梧,又黑又壮,符合我对一个屠夫的所有想象。

铁钩子钩住猪,从圈里拖拽出来,然后两个帮手过来按着。

祥子光着膀子,手在猪脖子上一阵摸索,然后手起刀落,割喉放血,动作麻利。

这个时候祥婶会拿着铁桶过去接猪血。

等到猪不再挣扎,咽了气,泼上滚烫的开水,刮毛。

然后开膛破肚,内脏归归类,猪肉归归类。

接着就可以抬到架子上卖了。

很残忍,也很血腥,但是猪肉真香,我含泪吃了三大碗。

后来祥子再杀猪,我主动拿着铁桶去接猪血。

他意外地看了我一眼。

你们以为他对我感兴趣吗?

不,他杀了多年的猪,他的心已经和那把杀猪刀一样冷了。

他说:「你不要喜欢我,我家娘子虽然病逝了,但我心里只有她,我也不会娶别人。」

黑胖壮还挺痴情,我期期艾艾道:「我没说让你娶我,咱们就这样凑合过。」

他很冷漠:「你想得美,别做梦了。」

我那自尊心还有点受挫。

我对他还是抱有幻想的,我觉得我们很般配。

那日我领着丁丁一起去集市,给他买了糖葫芦,遇到卖杏的小贩,我挑拣了一些。

丁丁说:「莲姑,我不喜欢吃杏。」

我点了下他的小脑袋:「你爹喜欢吃呀。」

他疑惑:「我爹也不喜欢吃杏。」

「不会吧,我亲耳听到他对你奶说他喜欢杏。」

「姑,我娘小名叫杏。」

「好吧,买都买了,凑合吃吧。」

我拉着丁丁的手,往回走。

还没走到猪肉摊子,突然见到祥婶跑过来,一把抱住丁丁,看都没看我一眼,径直走开了。

我「哎」了一声,不明所以,正要跟上去,突然被人拦住了路。

抬头一看,是赵玉宁。

表弟还是那么一表人才,锦衣华服,眯着眼睛笑,像一只狐狸。

「嫂嫂,要去哪儿?」

我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,接着将篮子里的杏劈头盖脸地砸向他。

「谁是你嫂嫂!你这个贱人狐狸精。」

说罢,我丢下篮子,撒腿就跑。

9

刚跑两步,就撞上了一个结实的胸膛,然后被人拦腰抱起。

果不其然,是安瑜恩。

他还是那副模样,身姿倜傥,面容英俊,下颌线条流畅,棱角分明。

阔别三玥,他的胡茬子又冒出来了,容颜依旧,只是眼底有淡淡倦色,人也瘦了好多。

他咬牙切齿道:「姜碧莲,你还敢跑!」

我一把将他推开,逃离他的怀抱,看了他一眼,默不作声转身就跑。

嘶——

他吸了口凉气,大步上前,一把拎着我的脖子,我就动弹不得了。

「今天不给我一个解释,你跑得掉?嗯?」

解释什么?既然叫我姜碧莲,不是都知道了。

我反抗,对他又打又踢,可人家捏了捏我的脖子,力道稍大一点,我就不敢踢了。

而他高高大大,岿然不动,还恐吓我:「你哑巴了?不打算跟我说些什么吗?背着我搞这么多事想过后果没有,竟敢玩弄于我?!」

我被他吼得一愣一愣的,再也忍受不住,猛地踢了他一脚,哇的一声哭了出来:「怪我吗?我问你怪我吗?!」

我的声音比他还大,含着哭腔:「我嫁的时候你是杀猪匠,你有说你的身份吗!我要是知道你的身份,我会嫁你?!」

方才还一脸威胁的安瑜恩,一看我哭,瞬间松开了手,表情开始慌乱,用那双大手为我抹去眼泪:「那,好歹解释一下……」

「我解释什么!我跟你的身份本来就是不对等的,我就该嫁个杀猪的,你知道我在你身边过得多忐忑吗!你知道我承受着怎样的煎熬吗!解释?你也给我解释一下,好端端的屠夫怎么就变成了将军!」

大概是我发飙的样子太可怕了,一旁的赵玉宁目瞪口呆,动了动嘴唇,忍不住道:「其实,这事也不能怪表兄……」

「当然不怪他了,还不是怪你这个贱人狐狸精!」

我将矛头指向他,瞪着愤怒的眼睛:「要不是你出的那些主意,安程一开始娶的就是我家小姐,我家小姐端庄秀美,哪里配不上他了?!」

「如今你们倒是好意思,张口闭口都是别人的错,责任推脱得一干二净,始作俑者就是你!」

赵玉宁被我骂懵了,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。

安瑜恩忍不住拉了下我的衣袖,轻咳一声:「夫人,算了,别骂他了,这次要不是表弟察觉不对亲自去了一趟安阳,我还不知其中原委,他也算将功补过了。」

「谁是你夫人!」

我甩开他的手,抹了把眼泪,累得蹲在了地上:「你走吧,我已经改嫁了,新相公是个杀猪的。」

街上围了一圈人,因晋青带人在清场,没人敢靠近,全都离得远远的,指指点点。

此时祥子听到风声,带着一群五大三粗的街坊过来救我了。

他光着膀子,手握一把杀猪刀,凶神恶煞而来。

但一听到我那句「我已经改嫁了,新相公是个杀猪的」,立刻顿住了脚步,一副吃了屎的表情。

「妹子,你咋还没死心呢,我都说了我们不可能,莫要再纠缠了,你配不上我的。」

我抬起头,有些生气:「我怎么就配不上你了?」

「你这细皮嫩肉的,肩不能扛手不能提,我喜欢我娘子那样的女人。」

「你娘子是怎样的女人?」

「我娘子一个人能扛起半扇猪。」

「我一个人……也能抱起一个猪头。」

「……」

对话十分惊悚,赵玉宁和晋青他们嘴角抽搐,极力克制。

安瑜恩更是脸色奇臭,难看至极,上前一把将我扛在肩头,声音阴沉,咬牙切齿:「夫人,回府我们买几个猪头,给你抱着玩。」

马车上,我抱着膀子,并不理他。

安瑜恩低声下气地哄我一路,见我始终不搭理他,叹息一声:「碧莲,别折磨我了,你瞧我都瘦了一圈了,难道你一点也不心疼?」

我抬头看了他一眼,声音有些闷闷的:「你怎么瘦了那么多?」

他又是一声叹,伸手将我拉到面前:「你说的那些话,句句都像刀子凌迟于我,我怎么受得住,心里实在疼得厉害,病了几日。

「之后又听说你不见了,直接就撑不住了,碧莲,你知不知道,为夫险些死在你手里。」

我鼻子一酸,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下来:「安瑜恩,你真的那么喜欢我吗?」

他眼中有不解:「你的心竟是石头做的吗,我是怎样待你的,你感觉不到?

「碧莲,非要我把心掏出来捧给你看,你才满意?」

我摇了摇头:「不是的,我知道你对我好,但是长公主呢?」

「长公主?关她什么事?」

我提醒他:「我在你书房看到的那首诗,是长公主写的吧?」

「是,已经送还给她了。」

「送还给她了?」

安瑜恩笑了,将我拉到怀里:「原来我夫人那么多小性子,是在吃醋。」

「我怎么可能吃长公主的醋,她那么好,那么完美尊贵,即便你和她在一起,我也只会祝福,绝不会心生怨怼。」

我泪眼蒙眬:「真的,在我心里,只有长公主配得上你,你们是天生一对。」

「傻瓜,」安瑜恩无奈地擦了擦我的眼泪,「我与长公主都是过去的事了,从我知道她的身份起,就已经放弃了那段感情,时间久了也就淡了,只她一直不肯放下,我也无可奈何。

「自与你成亲,我以为一切尘埃落定,可宫宴上她帮你解围,又题了那首诗,我怕她有别的想法,故而在书房找出了当年她写的那首,归还给她,意为划清界限。

「碧莲,不管旁人如何,在我心里,你才是最好的。

「我永远忘不了,洞房花烛那日我揭了你的红盖头,你一身嫁衣静静地看着我,那般娴静美好,当时我便对自己说,这便是我的妻,这一生与我生则同衾死则同穴的女人,我发过誓会好好待你。

「我十一岁入京,先是住在赵家,后来去了西北军营,建功立业征战沙场,有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,也曾心仪过和静长公主,直到受封将军,有了府邸,府里冷冷清清,这么多年下来,其实我还是孤身一人。

「直到与你成亲,我才觉得将军府像个家的样子,我从外面回来无论多晚,你都在等我,冲我傻傻地笑,那时我的心都要融化了。

「碧莲,你让我心有归属,不再是孤身一人,我一生所求,不过是与你细水长流,长长久久。」

安瑜恩说到最后,神情柔软,眼中那份温情是骗不了人的,可我还是不服气地嘟囔:「可是乞巧节那晚,你还是去追公主了,一夜未归。」

「啊?谁说我去追公主了?」

他一脸茫然,反应过来,笑出了声:「你莫要冤枉我,我虽然一夜未归,但我发誓不是你想的那样。」

「那是怎样?你心里没鬼就说出来。」我愤愤不平。

他抵着我的额头,斟酌一番:「我说出来,你不准生气。」

「好,你只管说。」

「我去捞你的许愿船了……」

「什么?!」

「我问你许了什么愿,你不说,我实在好奇得厉害,只得去湖畔碰碰运气,结果还不赖,捞到了下半夜,把你那盏捞了上来。」

他说得理所当然,笑得温柔又好看:「得成比目何辞死,只羡鸳鸯不羡仙,这就是你许的愿,十分傻气。」

我的脸有些红,又忍不住怪他:「许愿船怎么能捞呢,捞出来就不灵了。」

「没关系。」

他理了理我的头发,眸子黑白分明,泛着微光:「我又重新放了一盏,效果是一样的。」

…………

回京那日,我站在将军府门前,怎么也迈不开脚。

安瑜恩知晓我的心思似的,牵了我的手:「都跟你说了姨妹已经走了,紧张什么?」

我握紧了他的手,垂下眉眼:「那,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?」

「北幕府,是她自己要去的,说是漱玉君见多识广,她要去请教一些问题,不然活得糊涂。」

安瑜恩又道:「她给你留了一封信,就在府里。」

秀焉小姐的信上,写了一首诗——

柳下笙歌庭院,花间姊妹秋千。

记得春楼当日事,写向红窗夜玥前。

凭谁寄小莲。

字迹清隽秀美,是她所写……千言万语,皆在诗中,我家小姐,其实从未与我生分,也无害我之心。

我的眼泪落在了纸上,晕染了一片墨迹。

待我视若珍宝地收好了那封信,抹了抹眼泪,一抬头,看到安瑜恩扬眉看我,似笑非笑。

「哭完了?」

「啊?」

「哭完了我们算算账?」

「算……什么账?」

我不明所以,他咬牙切齿,一步步靠近我:「算算那个屠夫和探花郎的账,还有夫人这一路耍的小脾气,牙尖嘴利,对我拳打脚踢,好不威风。」

「既然夫人在外面不给我留面子,那么回了家为夫也不必给夫人留面子了。」

我讪笑着后退,直到退无可退,被他圈在怀里。

我咽了下口水:「不能怪我吧,这不都是,相公自己惯的吗?」

他低头看我,冷笑一声:「为夫现在觉得夫人被惯坏了,需要好好调教调教,认清楚谁是你的男人谁是你的天。」

说罢,拦腰将我抱起,青天白日,一脚踹开房门。

我羞红了脸:「相公,别呀,大白天的。」

事后,他说:「这些日子我被你折磨得快疯了,把我整得死去活来的,还想全身而退去找别的男人,姜碧莲,你好狠的心,我看你是非要整死我才甘心了。」

我钩住他的脖子,红着脸傻笑:「无妨呀相公,你不是说生则同衾死则同穴吗,我陪你一起。」

「败了,夫人,你彻底地赢了。」

(正文完)

【番外:长公主篇。】

安程离京有两个玥了。

按照时辰,此刻他应该已经迎娶李家小姐了。

我也有一件嫁衣,鲜红耀眼。

是我十六岁与他定情之后,自己亲手绣的。

谁会相信呢,骄傲高贵的长公主,拿惯了剑,竟然也会学做针线功夫,为自己绣嫁衣。

我的手扎了很多针眼,宫里的绣娘跪了一地,纷纷要为我代劳。

我不许,民间不是有个说法,女子穿上亲手所绣的嫁衣,会与夫君长长久久,日子红火。

十六岁绣的嫁衣,到了如今,我已经二十岁了。

而安程,此刻正在安阳,娶他刚满十六岁的新娘。

我的嫁衣,料子用得甚是名贵,如今穿上,还是那么鲜艳好看。

今晚玥色真好,流泻千里,也撒在公主府每个角落。

四年前西北大营,我恍惚记得也是这样的夜晚,我穿了女装,站在安程面前,明明脸红,却故作镇定。

他的眼睛那样亮,就这么深深地望着我,溢满惊喜与柔情。

「阿衡,你竟是女儿身?」

那时,他只知我名唤白衡,是京卫戍白提督家的公子。

白家,是我外祖舅家。

我确信他是喜欢我的,眼睛不会骗人。

可是,如今他娶了别人,那姑娘十六岁,如我定情于他的年龄。

公主府那么大,我穿着嫁衣,举着酒杯,脚步已然踉跄,却怎么也走不到尽头。

侍从紧随其后,个个紧张兮兮,陈内官提心吊胆:「哎哟,我的殿下,您慢一点,小心一点。」

我站在檐下雕栏上,风吹得很舒服,我的酒杯却空了。

然后我伸出了手,示意陈内官倒酒。

陈内官哭丧着脸,不肯再倒:「殿下,您醉了,咱们回去歇着吧,老奴扶您下来。」

「放肆。」

我不开心了,低笑一声:「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,安程大婚,可喜可贺,我该为他举杯痛饮。」

曾有人问我,堂堂一国公主,蹉跎等待,放低身价,值吗?

他们怎会知道,值啊。

我见过他手持长枪,鲜衣怒马,意气风发。

他斩敌马下,伸手捞起地上的我,救我于危难之际,神情坚毅。

我也见过西北狂沙,万里荒漠,他率骑兵飞驰,那道影子威风凛凛,势如破竹。

最好看的还是他站在城墙堡垒高处,望着我笑,伸出手:「阿衡,上来,这里看得到沙丘日落。」

这些种种,那个十六岁的女孩,永远没机会看到。

我比她幸运,我见过他最好的时光。

…………

我喝多了,从雕栏上掉了下来。

有人接住了我,将我抱了起来。

是那个问我「值吗」的男人,裴玥。

他抱着我往回走,一步一步,脚步缓慢。

陈内官他们紧跟其后,我听到他们在谢他:「裴玥啊,你可算来了,殿下今天喝了太多酒,拦都拦不住。」

裴玥笑了一声,却是低头对我道:「殿下今天喝的什么酒?」

我眼神茫然地看着他,想了好一会儿才开口:「好像是,东阳酒。」

「唔,不错,上次是杜康,这次是东阳,殿下知道吸取教训。」

他的声音那么轻柔,轻飘飘的,让我想起上一次醉酒的惨痛。

是安程婉拒天子赐婚那日,公主的尊严支离破碎。

我喝了很多酒,杜康很烈,醉得一塌糊涂,然后我在府里练剑,割伤了手臂。

我发誓不是故意的,喝多了而已。

可是公主府乱成一团,陈内官拍着大腿呼天喊地:「快请太医!快啊!公主要自戕,快来人呐……」

事情闹得沸沸扬扬,尽管我如何解释是醉得厉害,无心之举,皇兄仍是将我骂了个狗血喷头。

他说:「皇室公主,怎可如此荒唐,为了一个安程连性命也不要了?朕的妹妹真是出息得很!」

我不说话,安静地挨训,训完之后,他又长叹一声,无奈道:「和静啊,皇兄知道你委屈,若是旁人拒婚,朕有的是法子治他,摘了他的脑袋也不过分,可是你知道,安程不行。」

安程拒婚的理由堂堂正正,儒学大家赞他守信,皇家也是要尊礼法的,焉能责怪于他。

更重要的是,皇兄说:「和静,你可还记得怀纯公主?」

记忆里那眉眼带笑的小姑姑,拿着拨浪鼓哄我们玩儿,童心大发地陪我们捉迷藏,还会踢毽子,动作灵活。

她是父皇的亲妹妹,被送出去和亲的时候,才十四岁。

水土不服,死于蛮夷他乡,享年十五岁。

我知道皇兄想说什么了。

一个皇室公主的命运,要看她生于怎样的朝代。

皇祖父在位时,外族侵略战争,久持不下,双方伤亡惨重。

迫不得已,送出了怀纯公主和亲。

我比她幸运,她死时才十五岁,而我二十了,依旧是身份无比尊贵,高高在上的长公主。

因安程拼死反抗,不愿认输,方天戟穿刺他的肩骨,血顺着铠甲往下淌,全然浸透。

那一战,他险些丧命,终将蛮夷赤剌族首领斩杀于西北荒漠。

自此,游牧六部散了盘,大大小小又打了几场,终被驱赶。

我朝公主,再也不用送出去和亲。

他眉骨至耳颊处的那道疤,便是当时留下的。

皇兄说:「罢了和静,放过安程吧。」

放过他吧,他也曾为你拼尽全力,杀出一条血路。

放过他吧,没有安程,何来今日高贵的和静长公主。

放过他吧,他只是遵父母之命娶了有婚约的女子。

…………

我知道啊,正因为我知道这些,才那么地难以释怀。

我记得他被血染透的模样,手握那杆红缨长枪,跪倒在地。

他不肯娶我,但谁都没资格说他半句不好。

虽然我也曾愤怒、怨恨,但那些在裴玥只言片语的瓦解下,全然殆尽。

我说:「我恨安程,他负了我。」

裴玥说:「安将军心意明了,殿下装傻罢了,算不得辜负。」

我几近捏碎了酒杯,绝望又疯癫:「怎么不算辜负!已经装在心里的人,怎么可以说不要就不要了,纵然有千般理由,也不可以变心!」

「为何不能变心?」

裴玥静静地看着我:「情爱之事,于殿下是至死方休,于安将军不是,殿下虽高高在上,焉能左右人心?」

「故人心意变,纠缠不下只恐让人厌倦,放手不好吗,还安将军自在。」

他的话,说出来那般伤人,我红了眼睛,起身拔剑,架在他脖子上。

「裴玥,你放肆!」

他却不怕,饮了杯中酒,笑了一声:「殿下若是开心,那便杀了我吧。」

我扔了手里的剑,眼中泛起潮湿之气,声音冷了下来。

「你走吧,今后不要再来公主府了。」

…………

安程带着他的新婚妻子回京了。

皇兄又在给我挑选驸马,无一例外,送到公主府的名册被我烧了。

安程回来之后,我时常入宫,因我知道,在宫里见到他的几率最大。

但我没再见过他,哪怕他每日在宫里觐见出入。

他不愿见我。

但没关系,我可以见他夫人。

听闻他们夫妻新婚宴尔,感情甚好,我比任何人都想看看将军夫人长什么样子。

宫宴那日,我见到了。

不算惊艳,但长得温温柔柔,乖巧可人,小白花似的。

看着很是知书达理,不卑不亢,规规矩矩。

但到底是没见过世面,郡主故意揪她出来对词,她有些紧张,思索了好一会儿都没有下笔。

我帮了她,因为那首诗是安程在西北大营时写的,我曾经也做过一首对词来配。

我与安程能留下的东西不多,私心里,不想她来染指。

但我没想到,安程护她至此。

我前脚对了词,后脚他便派人将我从前写的那首诗送还到公主府。

他是在与我划清界限,泾渭分明。

他知道的,我还没放下。

那晚我又饮酒了,我心里太痛了,痛得无法入睡,唯有醉酒,方能缓解。

半醉半醒,恍恍惚惚之间,又是裴玥过来,将我抱回了屋。

我呜咽着缩在他怀里,披头散发,狼狈不堪。

裴玥啊,都说了让你不要再来公主府了,你怎么又来了?

你告诉我,怎么才能放下安程,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。

裴玥将我放在床上,帮我理了理凌乱的头发,眼中情绪流转,晦暗不明。

我第一次握住他的手,我说:「裴玥,别走,我好怕。」

他笑了,温声道:「好,殿下睡吧,乖。」

我闭上眼睛,握着他的手,如同握了一根救命稻草。

恍惚记得幼时,他还是裴尚书家的公子,在宫里给诸位皇子做伴读,小小年纪,穿玥白色的锦缎,玉冠束发,眉眼精致,秀致佳绝。

他的书读得比皇子们还好,太傅总是夸他。

而我一向不喜读书,也不喜太傅。

我与他交集不深,他仅大了我半岁,面上见了称呼一声「裴玥哥哥」,再无他话。

直到梁王兄出事,裴尚书家被牵连,我便再也没在宫里见过他。

那时我才五岁,转而就将他忘之脑后了。

再次相见,已经隔了十年。

他是聊斋清馆的台柱子,不出意外的话,他腰上烙了一个「奴」字。

清馆那种地方,鱼龙混杂,污浊不堪,但他一身白衣,眉眼温良,看上去那么干净。

我是在街上无意之中遇到他的。

那时我骑了一匹烈马,带了一队人马从长安大街出城。

官兵开道,我骑得飞快,突然横空跑出来一个孩子。

那种速度下,躲藏不及,是他不顾性命地上前,救了那孩子一命。

但他被我的马伤到了。

而我急着出城,未做停留,仅是用手指了指他。

我这一指,再次回京已是半年之后,陈内官将他调查得明明白白。

裴尚书幼子,皇子伴读,幼时玩伴。

潜意识里,我同情他,但是并不想去清馆看他。

清馆那种地方,达官贵人的享乐之所,纵情酒色的肮脏之地。

但我还是去了,我不喜欢亏欠别人。

那一年我与他皆是十六岁,我在着手绣嫁衣,他在清馆身陷囹圄。

我对他是不错的,皇兄登基后,已为梁王兄平反,我给了他一块令牌,告诉他可以给他安排别的去处。

可是他拒绝了,他神情淡淡地告诉我:「殿下,我已经在这里待了十年,能去哪儿呢?我这样的身份,焉能指望有别的出路?」

他说得对,他从来都是这般清醒。

腰间那个「奴」字,注定了他这一生都是卑贱的奴隶,无关何时何处,桎梏如影随形。

我同情他,叮嘱了他若是遇到难处,尽可来找我,他只是笑笑。

我知道他不会来的,但离开之前,我还是找了清馆的主事,丢给他一枚金叶子。

主事人精似的,哈腰点头。

那枚金叶子,乃工部所造,皇家御赐之物。

人人盛传清馆的裴玥公子,皎如明玥,人间惊鸿,被贵人看重,不可亵渎。

我没去看过他,我也知道他不屑于我去看他。

甚至我那些多余的做法,他也是不甚在意的。

风玥场所摸爬滚打多年,其实他并不需要我的庇护。

我以为我们之间再无交集。

可是后来安程与我渐行渐远,我的一腔热情一次次被泼灭。

安程说:「公主回京吧,西北荒凉之地,不宜久留。」

我愣怔,半晌才轻声道:「可是回京之后,我就见不到你了。」

夕阳西下,余晖映在他身上,镀上一层霞光,那般美好。

可他缓缓开口:「公主回京之后,择婿嫁人吧,只当从未认识过臣。」

他从前唤我「阿衡」,不知从何时起,他越来越恭顺,疏离到君臣有别。

我说:「安程,你给我一句解释,为何要我嫁人?你明知即便我嫁人,也只想嫁给你的。」

他沉默了下,最后给出的解释是:「臣不知何年何玥才会回京,莫要耽搁了公主,罢了吧。」

罢了吧,只当你我从未情定,过去之事,抹掉吧。

他说得真轻松,我笑了两声,倔强地看着他:「既是这样,我等你。」

如今想来,安程放弃我的决心如此之大,裴玥说得对,是我执迷不悟,不肯面对现实。

回京之后,给他写了那么多信,他从未回过。

我学会了借酒消愁,有时喝得无聊,会去清馆找裴玥一起喝。

更多的时候,他只是安静听我哭诉,听我发泄一通,然后叹息一声。

「殿下这是何苦,世间万般无奈,若人人都有殿下这样的执念,安能圆满。」

他总是在替安程说话,我不爱听了。

后来我不去清馆了,我在公主府自己喝。

喝着喝着,有时就耍起了酒疯,还有喝多病倒的时候。

我病了好几日,陈内官劝不动我吃药,裴玥第一次上门。

他有公主府的令牌,可他从没来过。

有了第一次,便有了第二次,每次陈内官见我酗酒,总会差人去请他。

我曾经以为,我肯给他这个面子是因为幼时那点不多的情谊,但后来渐渐又明白,不是那样,因为裴玥懂我。

京内人人盛传,安程极宠他的妻。

那些恩爱宠溺之事,传到我耳中,无比嘲讽。

我隐约觉得,自己快疯了。

那晚我握着裴玥的手,如同握住一根救命稻草。

「裴玥,你也同安程一样吗,若你是安程,也会做同样的选择吗?」

裴玥沉默了,但他望向我的眼神幽深得见不到底,半晌,他说:「殿下错了,你心里有安将军,他才有得选。」

我没有看懂他眼中的情绪,只是呆愣愣道:「可是他没有选我, 他恨我们……」

裴玥伸手捂住了我的嘴, 皱了眉头:「殿下醉了, 莫说胡话。」

我浑身一颤,对上他漆黑的眸子,脸色苍白地点了头:「是,我醉了。」

那个念头, 从不会有人敢说出口, 我们是谁?是皇室, 是朝廷。

皇家天威,赋予在任何人身上,无论好坏都是恩赐。

这个道理,我是在遇到裴玥之后才明白的。

没有他, 我永远不会知道安程的其他想法。

他总是替安程说话, 大概也是感同身受吧。

我握住了他的手,我说:「裴玥, 你还没回答我, 你也会跟安程做一样的选择吗?」

他笑了,声音轻柔:「我说了殿下,我不是安将军, 我没得选。」

七玥初七, 乞巧节。

我在城内玉燕楼见到了安程, 和他的夫人。

我竟不知从何时起,安程对我充满戒备。

他不动声色地握紧了那女子的手,他还说:「公主觉得味道变了, 不妨试试别家茶饼,何必非要吃他们家的?」

我险些落泪,在他面前, 我一贯如此低微。

离开之后,城内街道热闹, 湖畔很多人在放许愿船。

我站在那儿寂静无声, 裴玥上前为我披上披风,道:「殿下要不要放一盏船?」

我摇了摇头, 我说:「我没有愿望, 若非要说一个出来, 我此刻想摧毁安程, 把他丢进护城河。」

轻微平静的语气说出来的话,闲话家常一般。

裴玥笑了,他望着我, 像看着一个闹脾气的孩子。

「殿下只会黯然神伤,独舔伤口, 我不信。」

但说完, 他握住了我的手, 没有说话, 径直穿过人群去摊位上拿了一只许愿船。

然后他在船上写了一句话——愿安程今晚泡在护城河,无法上岸。

裴玥拿着那只船,弯身轻放进湖里, 推动上前,回头冲我一笑:「许个愿,总是好的。」

天上一轮明玥, 人间湖畔繁闹。

他神情认真,无比虔诚,我忍不住笑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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